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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9月5日 星期日

嘩鬼年夜飯 秉燭夜談之巷尾奇聞

  
作者:麥潔
  
 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,幾乎沒有一個人影。
  天剛剛黑下來,街燈已經亮了,冷冷的燈光帶着昏黃。
  這條街道是商業繁華的市中心,在平時這個時候,街道上都是下班的人群,街道兩邊的店鋪也是燈火輝煌,熱鬧無比的。
  只是今天,這個時候,街道上冷清極了,所有的店鋪都關着門,街上偶爾有人走過,也是匆匆忙忙地往家趕。
  因為,今天是年三十,每一個人都急着趕回家去和家人一起吃年飯。
  陳強蹬着那輛破舊的人力車,在街道上慢慢踩過。
  剛才,他才送了最後一個客人回家,現在,街上幾乎都沒有人了,他也不指望再會遇到一個客人。
  只是,他自己并不急着趕回家去。回家和不回家,對他來說還有什麼區別呢?如果一定說有,那就是家裡還有四壁擋風的牆和頭上遮雨的屋頂罷了。在陳強看來,讓他一個人面對着那空空的四壁還不如讓他在這冷清的街頭呢。
  可是,他還是踩着那輛破舊的人力車回家去了。
  在巷口的那間還未關門的雜貨店,陳強買了一瓶白酒,他車子坐墊下那個放錢的小木盒裡還有一只燒雞,那是他過年夜的菜肴。
  踩着車子進入黑黑的小巷,他聽見每一戶緊閉的大門裡傳出的歡聲笑語,還有勸酒聲、划拳聲和酒杯碰擊的音響。不遠處的高樓上,每一個窗戶裡都射出熱騰的光影,那一盞盞的燈下,想必也是熱騰騰的場面。
  陳強把車踩到小巷的最底端。那生着青苔不見原來色彩的舊磚牆上,一扇黑漆已脫落而露出舊木板的門上,還是掛着那把已經生鏽的鎖。其實,那個門上不上鎖都不會有什麼人來光顧,以求在那裡找到一點什麼,它之所以還上着一把生鏽的鎖,只是他的主人不願讓它敞開着,給所有的人來觀看罷了——即使根本沒人有這種興趣,就像他的那顆心。
  陳強下了他的車,他已經沒有力氣和勇氣去開啟那扇舊門上那把生鏽的鎖了。
  于是他拿出那瓶剛買來的白酒和那只已冷了的燒雞,坐在他自己車上那原本是給客人坐的座椅上,一口酒就着一口燒雞的吃喝起來。
  陳強是個孤兒,在孤兒院裡長大的。
  他長到二十多歲離開孤兒院的時候,除了那一身的力氣,他什麼也沒學會,于是他就只有去做力氣活,以養活自己。
  陳強現在住的房子是他原來的家。
  他被送到孤兒院的時候,他身上就只有一張照片和一把裹在一張小紙條裡的鑰匙。那照片是一張全家福,上面是兩個笑瞇瞇的老人和一對年輕夫婦,兩位老人坐在前面,手裡抱着一個胖胖的小男孩,而那對年輕夫婦站在兩位老人的身後,臉上帶着初為人父母時那種有點傻傻的幸福的笑。那張紙條上寫的是一個位址,多余的一句話就是:“你叫陳強,那是你的家。”別的什麼也沒寫。
  誰也不知道陳強是誰送去的,也不知道那些東西和那張紙條是誰給他的。但是陳強知道,那是他的媽媽留給他的。
  陳強覺得自己是個會帶來不幸的人。
  在他的記憶中,他一歲多的時候,他有一個幸福的家庭。他有爸爸、媽媽、爺爺和奶奶,他們都很疼愛他。可是,沒過多久,他的爺爺、奶奶和爸爸就死了,他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,他只記得他的媽媽摟着他不停地哭,告訴他,他的爸爸和爺爺、奶奶都死了,丟下他和他的媽媽。再後來,他媽媽把他帶到了一個地方,讓他在那裡等她。他等了媽媽很久,可是她再也沒有來。他等着媽媽的那個地方就是孤兒院的門口,于是,孤兒院收容了他。
  他曾經把這一切告訴他孤兒院的好朋友,還有他已死去的妻子,但是他們都說那不可能,因為,一個一歲多的小孩子是根本不會記得什麼事的。妻子安慰他說,那些一定是他的想像,因為想的太多了,所以才以為那些想像是真的。
  可是陳強知道,那不是他的想像,那些確實是真的。但是他再也沒有對任何人說過,他把那一切都放在心裡了。而他想的最多的就是,他媽媽為什麼把他丟在孤兒院門口?這麼多年了,她死了沒有呢?
  陳強在離開孤兒院後就回到他的家裡——那把鑰匙鎖住的門後的那個空間,也正是他現在住的地方。
  經過將近二十年的時間,城市裡很多的老房子都拆掉了,蓋上高樓大廈。所幸的是,陳強的家所在的那一片老城區,一直都沒有拆,要不,他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。時間好像是遺忘了陳強所住的那個老城區,又十年過去了,城市裡不知又有多少座高樓建起了,而陳強住的那個老城區卻一直沒有改變。
  陳強坐在他的人力車上,啃了一口燒雞,又灌下一口酒。然後,他從口袋裡摸出兩張照片。
  一張黑白的照片,就是陳強帶了近三十年的那張全家福,照片都發黃了。另一張是張彩照,是陳強和他妻子小芹的合影,也是他妻子留給他的唯一一張照片。陳強閉上眼,還能想起妻子在照相時那微微含羞的笑。
  那是他們打結婚證之前,陳強帶着未婚妻小芹來到照相館,要照一張兩人的合影照,打結婚證要用的。陳強直挺挺地坐在那裡,小芹低着頭坐在他旁邊,兩手不停地捏着褂角——那是為了結婚才買的新的紅色的卡上裝。攝影師說:“抬起頭來,對了!坐近一點!再坐近一點,頭往一起靠靠!”陳強往小芹身邊移動一點,頭又向小芹的方向靠了靠。“好!”他聽到攝影師的音響,接着“咔”的一聲,所有的燈光都熄了,陳強轉過臉看看小芹,小芹的臉上還帶着羞澀的笑。後來,小芹成了陳強的妻子。
  想着小芹,陳強又喝了一口酒。
  在這世上,陳強唯一感到的溫暖就是來自妻子小芹的愛。
  小芹不嫌棄他窮,願意嫁給他,給他洗衣煮飯,拿出所有的積蓄給他買輛人力車,讓他去踩人力車載客,不用再四處去找出力的活……
  可是現在,連這唯一對陳強好的人也不在人世了。小芹是死于難產,那個可愛的小男孩也沒保住,一起死掉了。
  想到這裡,陳強更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人,而且會給親人帶來不幸。
  陳強的大半瓶酒已經下肚了,他的眼光迷離,他覺得自己才是該死的人,而他的親人是應該活着的。是的,他這個給親人帶來不幸的人,他是該死的。
  他這樣想着,將剩餘的小半瓶酒猛地灌下肚,然後把酒瓶掄起來,丟到角落裡,“啪”的一聲,酒瓶摔碎了。
  “這是我放的鞭炮!”陳強心裡想着,不由“嘿嘿”笑起來。
  酒勁很快沖了上來,陳強打着酒嗝,頭一歪,扒在他的人力車上睡着了。
  徐媽在家裡書忙來忙去,好不容易才把年夜飯准備好,可是她已經腰酸背痛了。
  老二和二兒媳婦已經來了,正在客廳裡看電視。老徐也忙得轉陀螺似的,剛剛坐下,又把老二那才三個月的兒子抱在了手裡。
  老大和大兒媳婦還沒到,還有小女兒,剛才打電話說忘了點東西在公司,要回去拿,遲一點回來。
  徐媽走到老徐的跟前,一手捶着腰,一手在小孫子的小臉上摸了一下:“老頭子,我去房間裡躺一會兒,等老大他們都來齊了叫我一聲,我實在累壞了!”
  “瞧你那樣,才幹了一點兒事,就叫着說累了!”老徐不屑地撇着嘴。
  “死老頭子!剛才在廚房喊着累的是哪個?現在來裝英雄了?”徐媽點着老徐的腦門,毫不示弱地說。
  兒子和兒媳婦偷偷抿着嘴笑,“好了,去吧,去吧!不嫌煩哪你!”老徐也樂了。
  徐媽笑着走進自己的房間,微微掩上門,合衣躺倒在床上。
  這些天,徐媽一直都處在一種心神不定的狀態,不過她一直都在竭力掩飾着。自從一個多星期以前,她去買完年貨,坐着那輛人力車回來,她就一直處在這種狀態下。
  那天徐媽去逛街市,在買了一大包一大包的年貨後,她在街邊伸手招來一輛人力車。拉車的是一個三十來歲的小伙子,徐媽在他停下車來,看了他第一眼的時候就呆了。這個人很像徐媽的前夫,那個三十年前死去的男人。他難道是……
  三十多年以前,徐媽嫁給一個陳姓的男人,并生了一個小男孩。在那小男孩一歲多的時候,家裡發生了一場災難。那一年的過年前,徐媽和她當時的丈夫以及公公婆婆,帶着她一歲多的兒子,回鄉下去過年。可是,在他們坐着破舊的汽車去鄉下的路上,車子從一座橋上掉下了河裡。徐媽和她的抱住的兒子從破碎的車窗中被推了出來,後來被當地人撈了起來。可是,孩子的父親和爺爺奶奶卻沒有被及時撈上來,淹死在了汽車裡。
  徐媽沒有工作,又帶着一個孩子,根本沒法生活。徐媽的幾個好姐妹給徐媽又介紹了別的男人,可是那些男人一聽說徐媽帶着個孩子,就沒有一個同意的。
  徐媽在姐妹們的勸告下,將那個孩子丟在了孤兒院的門口。
  以後好久,徐媽都在夢裡夢見那個孩子和孩子的父親。再後來,徐媽和老徐結了婚,又有了自己的孩子,才慢慢把那個被遺棄的男孩忘記了。
  那天坐在人力車上,徐媽小心地和那個踩人力車的小伙子聊着,她從小伙子的話中知道他是在孤兒院長大的,現在住在老城區的老屋裡。徐媽聽他說出他住的那條街,幾乎可以肯定他就是她遺棄的那個男孩了。
  最後,人力車停在徐媽家樓下,徐媽下車後給了小伙子一張十元錢,小伙子從上衣口袋掏錢找給徐媽時,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從小伙子口袋中掉了出來。
  徐媽彎腰幫他撿起那張照片,小心地往上面看了一眼,她差點昏過去。
  不錯,正是那張全家福,這是她在把她的小男孩丟在孤兒院門口時,放在他口袋裡的。
  徐媽躺在床上,想着這一切,她不知道怎麼辦才好。那個男孩是她的親骨肉,她為了生活遺棄了他。
  老徐和徐媽結婚以前,知道她曾結過婚,後來丈夫死了,但卻從來不知道她還有一個兒子,被她遺棄在孤兒院門口的兒子。
  在迷迷糊糊之中,徐媽覺得有一個音響在喊她,有一種力量在支配着她,她從床上爬起來,悄悄走了出去。
  徐媽走過客廳時,看見老徐還在抱着孫子逗着,而兒子和兒媳婦正靠在沙發上一邊看電視一邊吃着瓜子。好像誰也沒看見她。
  廚房裡有許多的東西,烤鴨、肉丸、燒雞、鹵牛肉……徐媽忙把年夜吃不完的東西裝在一個個的方便袋中,她不忘再裝一些水餃和兩瓶上好的酒。
  然後,徐媽躡手躡腳地走出去,向着老城區的那個小巷走去。
  徐媽有點迷糊糊的,她無法確定她在做什麼,她只覺得有一種力量在驅趕着她這麼做。
  轉過街口,徐媽轉入了一條小巷,這就是她三十年前住過的地方。
                   
  陳強被一陣冷風吹醒過來,他發現自己是睡在自己的人力車上,還在家門口沒有進去。喝下的那一瓶酒讓覺得頭有點痛。
  他搖搖晃晃地爬起來,摸出口袋裡的鑰匙,開啟那把生鏽的鎖。
  他站在門口,正准備推開那扇破舊的門的時候,他突然聽見門裡傳來的一陣笑聲,那一陣笑聲像是,像是他的妻子小芹的音響。陳強打了個冷顫,小芹已死了兩年了!
  他沒有立即開啟門,只是把耳朵貼近門,仔細地聽聽,卻什麼音響也沒有了。
  陳強覺得身上出了一身冷汗,他又在門口站了一下,沒聽見什麼,才小心地推開了門。
  屋子裡亮着燈,燈光射在院子裡的地面上。陳強又聽見了屋裡傳出的說話聲、碗槃的撞擊聲、竹筷的嘩啦聲,還有各種菜肴的香味和淡淡的酒香。陳強一聞就知道是好酒。
  陳強呆呆地站在院子的門口,仿佛一個迷路的小孩。
  “我是不是走錯了地方呢?”陳強心裡這樣想着,他想再走出去一點,看看門口的景物對不對,但是他邁不開腳步。他是如此害怕嗎?不!也許他真的希望這就是他的家,也許他根本不想去門口看看,來證實他走錯了地方。
  房屋那扇關着的門忽然開啟了,門口出現一個抱着小孩的女人,女人臉上帶着笑:“你回來了?怎麼不進來?大家都在等你吃年夜飯呢!”
  陳強用力地咽下一口唾沫,他死死地盯着那個女人的臉。那正是小芹,他已死去的妻子!
  這時陳強反而不害怕了,小芹是他的妻子,小芹是不會害他的,即使她已經死了,變成了鬼。但是陳強的心裡還是迷糊,他是在做夢呢?還是小芹真的從陰間回來了?
  “快進來吃飯呀!發什麼呆?”小芹笑着走過來,將懷裡的孩子抱在一側,輕輕拉住他。
  陳強隨着小芹走進了屋裡。
  屋裡的氣氛是如此的溫馨。房間的正中擺着陳強家裡那張唯一的大木桌,桌上擺滿了各種菜肴,雞魚肉蛋,都齊全了。桌後正對門的座位上坐着兩位老人,笑瞇瞇的看着他。陳強看見那兩位老人,一點也不覺得吃驚,他知道那是他的爺爺奶奶,他從小就看着那張全家福,早就看得熟悉得不得了了。
  跟着從後面的廚房裡走出來兩個人,一個是個年紀看起來和陳強差不多的男人,和陳強的樣子也很像,是的,那是他的爸爸,看過陳強的全家福的人,都會說陳強長的像他爸爸。
  跟在陳強爸爸後面出來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,看起來有點面熟。陳強想了想,很像他前幾天踩人力車時拉過的一個客人。
  爸爸和那個婦人放下手裡端着的菜槃,也在桌邊上坐了下來。小芹在陳強的後面拉了拉陳強的衣角,陳強也隨着小芹坐了下來。
  “今天是年三十,一家人在一起吃年飯,來,先喝杯團圓酒!”爺爺舉起杯,所有人也都笑着舉起杯,陳強也隨着舉起杯,然後一口喝幹了酒。
  陳強在小芹的引領下,給長輩一一敬酒,最後,敬到了老婦人,小芹說:“媽媽……”
  陳強在一瞬間明白了過來,那個婦人是他的媽媽。是的,她在三十年前把他丟在孤兒院的門口,現在,三十年過去了,她是該有那麼老了!
  陳強不知道年夜飯什麼時候結束的,他喝酒喝多了,小芹扶他回房睡覺了。
  “老太婆,起來吃年飯了!”徐媽在老徐的一聲叫喊中醒了過來。
  她看着老徐轉身走出房間,心裡還迷糊着,怎麼做了個那麼怪的夢?
  她夢見了她的前夫一家,公公、婆婆、兒子(就是那個踩人力車的)、兒媳和孫子,前夫和公公婆婆還是三十年前在世時的樣子。她夢見和他們一起吃了年夜飯。
  徐媽走出房間,看見老大、大兒媳婦和小女兒都回來了,還她的小孫子。徐媽于是走進廚房,把准備好的菜一樣一樣炒出來,端上桌。
  徐媽吃驚地發現她原來准備的那些多余的菜肴不見了,她想起那個怪夢,她夢見自己曾從廚房裡拿走的那些菜,現在真的是那些菜不見了!
  整個吃飯的過程中,徐媽都心神不寧,她想着那個怪夢。她慢慢在心裡槃算着,也許,應該把這一切都告訴老徐?這麼多年了,老徐應該不會計較這些了?她是不是要去看看那個孩子呢?告訴他,他還有個娘,當初把他遺棄的那個娘?他會原諒自己嗎?
  陳強從睡夢中醒來,他的頭還有點痛,他喝酒喝多了。
  但是,他一醒來,馬上從床上爬了起來。他想起昨天夜裡,那是夢呢?還是真的小芹他們來過?陳強聽見整個房子都是靜的,甚至整條巷子都是靜的。
  他下了床,慢慢走到外面,房間裡沒人,院子裡也沒人。他,昨夜做了個夢!
  陳強抱着腦袋在牆角蹲了下來,有淚順着他的眼角滑落,他這個被遺棄在每一個新年之外的可憐人!
  輕輕擦干眼淚,陳強站起來。
  可是,他看到了什麼?
  牆邊的那個木桌上,竟然放着一碗水餃!
  陳強猛然沖過去,雙手捧起那碗水餃,感覺到碗上還有點熱熱的。他捧着碗跑進廚房,他看見廚房裡還放着一些吃剩的菜和兩個酒瓶,一個酒瓶全空了,另一個裡面還有大半瓶酒,那正是他昨晚和家人一起吃飯時喝過的酒!
  陳強一個一個,慢慢地吃完了水餃。他已經想起昨晚見到的媽媽是什麼時候坐過他的車了,他還記得他把她送到了哪裡。
  陳強放下碗,走出去,開啟門,踩着他的人力車出了街。
  他將人力車踩到上次送那個婦人到的樓下,他相信那個婦人就是他的媽媽。他想在那裡等她下來。
  要不要認她呢?告訴她自己是她的兒子?陳強想了許久,還是不認她吧!
  如果她下來,他就把車踩過去,對她說聲:“新年好!”也許她要上街,對,就踩着人力車送她上街吧!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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